差不多每隔几天,平利县芍药谷景区外的某处,你总能见到沿着乡镇道路一字排开站着不少人,他们带着无人机,长枪短炮以及各种手持摄影装备,在路边埋头认真闯作。
因为到的晚了,就会错失观看云海的时间,所以他们大多在早晨八点之前就已经赶到此处,然后开始沿着护栏内侧寻找最佳拍摄位置,对着镜头摆出不同的pose,就为了拍出自己满意的视频。
(资料图)
最快是在早晨九点多,最晚是在当天下午,网民们就会从手机另一端,看到配着《向云端》或者其它BGM的平利县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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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确切考究中国10.76亿网民每天上网都会看到什么,但能从短视频的点赞数量上看到,这段位于雷家坡村上面或者景区附近的山沟云海景观,至少斩获了成千上百万网民的心。
毋庸置疑,这里已经成为到安康之后不可错过的打卡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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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在某些时候可以这么讲,它的知名度甚至超越了其所在地的平利县或者安康本身,很多人在观看这些视频的时候,大数据甚至会顺手给你匹配大家都在搜“安康属于哪个省”或者“平利县在哪”的词条。
即使没有亲临现场,以观云海,但这丝毫不影响网民隔着手机屏幕面前发出艳羡的神情,在当地人眼中的平常甚至无味的场景,经过网民的层层滤镜加持之后,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雨过天晴之后的云海被视为令人心旌摇曳的迷人仙境;路边稍显破败的屋子配上眼前的山川云海,被称作云边小卖部;蹲在房屋前洗脸的大姨,就着云海,被看做是在下界还有土地的神仙;就连荷锄大爷,在线锄地的日常操作,也被誉为是在天庭药田里料理仙植的杂役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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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拢在平利县云海视频评论区的观看者们身份复杂,仅从评论区留言能看到有做绝句或者律诗的中年文青,有正背负着二十万外债处在人生低谷的失败者,有看着云海趁机表白的浪漫主义者,有建议趁机做民宿的精明生意人,也有看完云海之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去现场眼见为实的行动主义者……
对于一些人来讲,平利县的云海或许只是生活的调节剂,它吸引文青,吸引旅游爱好者,吸引摄影师;但对活跃在评论区的另一群人来讲,这里又成了身在外地的打工者们通往老家生活的入口。
是的,没看这些短视频的人,不敢相信,安康的这座小县城——平利县(至少是芍药谷景区周边)会在今年或者更早时候变成百万网民的“赛博老家”,或者严格来说,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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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从IP地址来看,人们来自于全国不同地方——比如四川、江苏或者贵州——尽管许多人也可能不知道平利县到底在哪,但在由5G信号串联起来的互联网上,当他们看到关于平利县的短视频内容时,总会想起有关于在老家时候的一切。
触发这一切的开关,可能是平利县天边的流云,可能是山坡上吃草的牛羊,可能是那所破败的老屋也可能是田间劳作的人——这些场景或多或少曾与自己生活过的老家有一丝重合。
在此之前,有关于平利县的短视频内容在网上其实并不多见。
人们对于平利县最开始的印象是来自于新闻报道,比如平利县盛产绞股蓝,它的年收入是多少——多数情况来自于政府网站的消息。又或者直到2020年,平利县才退出贫困县序列以及这里是最美乡村县。
而人们在网上能看到有关于平利县的短视频,一大部分是来自于为数不多的环游中国的自驾游博主们。
在短视频里,自驾车主们举起手中的手机,用略带疲惫的语气,套用同一套文案来介绍自己眼前看到的平利县城,内容主要包括描述县城的地理位置——是重庆、陕西、湖北三省交界之处,描述这里的人文历史——比如这里是女娲故里。而视频所拍摄的画面多数是走马观花的县城景象以及并不诱人但大体上称得上特色的饮食。
之后他们又马不停蹄的驾车离开,本质上讲,平利在他们的旅行中,与其他县城并无不同。或者所有关于县城的描述都是套着同样——比如地理位置、人文历史、饮食特色——的壳子。
这些短视频底下的评论寥寥无几,往往一经发布,就立即被其它海量视频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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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一部分,则是得益于短视频平台的兴起之后,来自于本地人对县城的拍摄观察与记录。
相比于途经此处的游人,县城生活在本地人的手机镜头下——抛开了历史人文、产业、县城面积的宏观层面——更加的柔软细致,显得更为感性,比如描述县城大小,会用骑车从东到西几分钟来形容,平利人的早餐吃的是什么,古早时候关于县城某处的旧照片……
这些零零碎碎的普通场景,往往会引发当地成百上千人的共同记忆。
如果观察互联网尤其是短视频上本地人对于县城生活的描述,就可以发现一个现象,即县城大抵算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平替。
在县城认知中,城市生活并非一种系统的生活概念,而是被抽离简化成一个个具象化的东西,在这里摩天轮或者游乐场可以是城市的象征,下沉到县域的连锁饮品店是城市的象征,KTV是城市的象征,巨大的广场也是城市的一种象征……
■ 图片来源:抖音@印象平利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虽然这里面充满了对城市的认知误差,但这些平替却又是能够轻易给生活在此的人快速带来满足感,县城即便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但有不知名的汉堡店;没有大型商超,但有购物市场;没有大雁塔,但县城里有五峰塔……另外诸如生活在县城的一些不便利之处,则统统用小城有烟火气或者大城市只有梦想,小城却有生活之类的文案一笔带过。
就像平利当地的一位短视频博主拍摄的某一期视频的文案,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两个意思:第一是县城虽然没有地铁,但好在它本身不大;第二是县城的热闹,看起来充满令人流连的烟火气。
但实际上,从数据来看平利县的人口数量一直处于减少状态,这或许也是中国多数县城所面临的主要现状——时代浪潮的冲刷之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走出乡土,去经济更好的地区谋生。
故土难离早已不再是时代的主流,时代的主流是流动。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七普流动人口为3.76亿人,从乡村到城镇,从城镇再到城市,处在流动之中的他们往往面目模糊,活在统计数字里,处在主流叙事外。
■ 图片来源:中国新闻网
人口外流的同时,一些村落也在逐渐消失,比如从2012到2022年,十年时间,平利县行政村数量从190个减少到137个。而整个安康,十年时间里,行政村数量从2247减少到了1673个。
网上还有一个说法是,中国有十亿人没坐过飞机,七亿人没坐过高铁。很多人第一次乘坐飞机、高铁或者是别的远途交通工具的背后,是去往他乡谋生,自此故乡就从常住地变成了一个短暂的歇脚点。
一个人与故乡的联系,从常年生活在此变成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然后在短暂假期结束之后,又匆忙离去。
从这方面讲,平利县能成为赛博老家之一,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 图片来源:抖音@拾光
麦克卢汉讲,媒介即人的延伸。那些连接着土壤的短视频一方面拓展人们的视野,也在赛博空间里连接上了离开家乡的那部分群体。
那些几乎雷同的生活场景,总会击中身在外地的打工人。平常被包裹的诗意与失意,全都会因为视频某个场景被触发,变成视频下方评论区的留言。他们总是热衷于在关于平利县的视频底下,像是自说自话一般,在评论区发出自己老家的照片。
从IP地址看,有人是安徽的,有人是江苏的,有人是甘肃的……天南海北留言的人,大家说的是同一件事——故乡,同时每一个照片的背后,都是一个离开故乡在城市谋生的人。
像是1300多万人口的西安,到处都是打工人,他们是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开锁师傅,洗头小妹、油泼面馆老板以及梳着油头的销售……你随处可见,但又记不清他们具体长什么样。
人们来城市最大的目标,就是想以后活成一个城里人,但残酷的现实是有一部分最后还是只能回到乡村,像是努力一圈之后,又再次回到原点。
网上曾经有一个煽情的鸡汤文案是“如果城市里的生活让你感到疲惫,那就回村里,因为老家真的是一个很治愈的地方”,实际上这并非是真实的乡村生活。它显得太过文青,以至于像是留守乡村多年之后的一种自我安慰。就像某一年冬季我因为有事回老家,在村口的路上遇到骑着三轮摩托车的瘸叔,我们站在深重的雾霾里,瘸叔热情地露着黄牙跟我讲,多回来昂,还是咱农村的空气好,水质也好。
在平利的短视频下,除过一众想念老家的评论中,偶尔也会看到一些不同的留言——小时候举着火把走十几里山路去念书,好不容易从山沟沟里爬出来,现在你又跟我讲这些?
如果你也在短视频上认真看过大量乡村视频,就会发现一个特征——有钱了,乡下才是净土,没钱乡下尽是土。那些热门的乡土短视频内容,总与衣锦还乡有关——改造旧房,按照心中所想的盖一座大院子,养花种草,突出一个悠闲。
就像我同事梁先生所讲的那样,很多人对于田园生活的想象,不是种地,不是务农,说到底是地主梦。
■ 图片来源:抖音@拾光
而对于大部分在城市疲于奔命,但又不想重复老家乏味辛苦生活的普通人来讲,也就只能在忙碌生活的空闲间隙盯着这些视频,让思绪短暂的飘荡回老家。
就像县城生活是对城市生活的平替一样,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那些评论之中,故乡其实也早已经被抽离出来,变成手机相册中的一张张照片,故乡上空漂浮的云团、晚霞与夕阳、路边摇尾巴的土狗、被风摇动的树叶,衰败的老屋、厨房外烟囱里飘出的烟雾……
尽管这些照片是老家真实生活的一瞬间,但同时这些场景又因为固定而显得失真。人们所展示出的永远是以前,就像人们在评论下讲,很想回到以前在老家跟着一堆小孩吵吵闹闹的童年。所对应的是眼下乡村的凋敝与永不回头的时光。
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轮圆月,每个人的故乡又都在沦陷,曾经的乡村图景,正电光火石般,飞驰电掣的离人们远去。调查显示,过去三十年,中国平均每一天有100个自然村落消失。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平利县的云海视频,或者是视频下的评论,本质来讲,其实都是观察乡村的众多样本之一,它在浩瀚的互联网中,在故乡与城市之间构建一条信息纽带,它算法推荐,被人们所发现,然后反复观看,最终又变成怀念故乡的载具,变成人们联系起故乡的一个锚点。
短视频中的平利县当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网民的赛博老家,它只是上亿流动人群中,百万网民眼里一个短暂的停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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